黄河边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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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边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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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
      爷爷得肠癌了。他这辈子都没亲眼见过黄河。
      临汾的夜微风吹拂,我刚刚跑完步,几周前爸爸隐隐约约和我说过爷爷做手术的事情,大概是看我太不上心,微信上忽然告诉我应该至少和爷爷、照料他的大伯视频一下。清明时,爸爸回了老家做清明,我没有回老家,尽管我有时间,但早早也安排给了户外徒步。清明节时,爸爸在微信上问我一些家族老坟的位置,大概也是爷爷在医院没法去做清明,在祭扫时,只能让爸爸来找位置吧,幸亏去年我一起扫墓的时候用GPS记了位置,发给了他。
      临汾的钟楼似乎就是城市中心,广场上热闹非凡,手机上弹出了几条消息,打开一看,一摊血淋淋的肠子放在手术用的绿色纱布的照片赫然弹进了我的视线,肠子旁边还有一只小钳子,我第一反应几乎要呕吐出来,尽管空腹了半天此刻我的胃空空如也,然后是爷爷的术后检测报告,我不太看得懂,但某组织转移0/34,应该是好事吧。待我缓过神来,我问爸爸这个手术对预期寿命会有影响吗?此刻我真的很怕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亲人的寿命被现代医学定义在了明确到年份的数字上,或许人的命不该这样轻飘飘吧,又或许我就不该问出这样离谱的问题。爸爸只回复了我“老头子命太苦了,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
      我避到一边人少的地方拨了大伯的微信电话。“我打了,没接。”,“你别这么晚打啊,照料病人早就睡觉了”,那一刻,站在钟楼前车流前,我感觉自己真的太没用了,连远程的问候也没能第一时间做到,肩上甚至担负不了一点家庭的责任,但一念间又感觉突然压来这样的担子,真的好累好辛苦。那晚的风是从西伯利亚刮来的,一阵寒潮刮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肚子也不舒服了,在铁佛寺我在铁佛头前伫立良久,我甚至已经忘了对佛说了什么,但印象中与我无关,也与爷爷无关,我总觉得,去祝愿一些私人的事情,实在是俗气,佛祖更不会给你如愿。寺庙逛到一半,恶心感涌上心头,我跑进卫生间对着洗手池吐了几大口,全是消化了一半的食物残渣。我总感觉,昨天图片里的肠子,就是从我自己身上割下里的一样。我握紧了在寺院里面买的布老虎,介绍说它是能祛病消灾的,果然是灵验了。
      之后几天,我坐火车跨越黄河来到了三门峡。我这个喝着长江水长大的孩子,准备沿着黄河一路北上,好好看一看这条流淌在黄土高原上的母亲河。
      一路经过灵宝、潼关、华阴,路上我远远望到远处的华山西峰绝壁,那里也曾留下我的足迹。车轮卷起风尘,路过一个小镇子,我买了一份凉皮和一个肉夹馍,虽然朴素,但是足以慰藉过客的胃和心了。沿着村庄间的小路前行,左手是长河落日圆,右手则远远望到一座楼,虽然隔着宽阔的黄河,透过漫浓的水汽和夜色,那建筑物也仅仅是群山背景下一个不起眼的存在,也没有亮起什么灯。山西是个地面古建遍布的地方,本着好奇,我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手指划过地图来到黄河对面,屏幕上出现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鹳雀楼。然而如今的我,穷惯千里目,更想在依偎黄河边,淘洗我的双手和那颗跳动的心。
      晚上驶入合阳县,我本打算在路上的黄河魂停车场过夜。选这个地方的原因也无他,就是感觉这个名字十足的霸气,尽管当时我对黄河魂景区几乎是一无所知的状态。不曾想因为一个意外,车子陷车在了省道的一条支路上,当晚我穷尽浑身解数,仍无法脱困,尽管我的车离省道只有十几米。说真的,那一夜,我真的狠狠地咒骂了这个破路,还有自己。我跑去路边,招手拦车救援,本就寥寥无几的经过车子,无一停下的,“这就是这里民风吧,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淳朴”。在持续的失望之后,冷风中,我自己冷静了下来,大半夜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位置,路边一个男的招手,换作我可能也大概不会停下吧。那一刻,我好怀念在东北出事故时遇到的好心人。比起目前的无助,我心里更涌现出对之前路上我遇到的那些无缘无故对我好的人们的感恩。是啊,在世界上,有谁会对你无缘无故地好呢。本分,情分,还得靠自己去争取。
在车里煎熬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又不得不忍受着惺忪的睡眼来面对我这即将在软沙里越陷越深托底的小车。打开车门的一刻,我才意识到,这里其实景色相当的不错,省道对过就是黄河的河道了,河水缓缓流淌着。可以想见的,黄河从黄土高原的褶皱纹理中冲出,流入八百里秦川,已没有了滔滔气势,更多的,则是一种从容不迫的包容,流向潼关,继而向东折去。然而转头看看这条支路,我又开始咒骂起自己来,真是个足够愚蠢的地方,这条路是用工程车运来的细沙铺出来的,我还傻傻在这里调了一个头,直接让车头开进了流沙一般的地面里去。
      无心欣赏风景,我沿着省道步行,旁边有个水闸管理处,但是整个办公楼似乎都没有人,门口也没有什么门卫,大概也是想不到会有人拜访这里吧。我心灰意冷地走回陷车的地方,在路边看到了一块石头,上面刻着贾平凹先生写的《黄河魂》。石头很大,但是因为只在这一侧刻了字,我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而昨晚,匆匆赶路的我,更是不会发现了。难不成,我已经到黄河魂了?石头上刻着:“看黄河可以去许多地方,但要看黄河的精神气势,去小北干流中段的西岸最好。若从合阳县东的土塬下来,几十里宽的河滩上烟波浩渺,你会惊叹黄河出了龙门后是多么的自由,自由使黄河没了暴戾,舒缓却更加壮阔深沉。”读到这里,我有点呆住了。我抱怨、咒骂了太多,原来我一直想要看的黄河魂,此刻就在我的眼前,而早上的我,几乎没有把这当成一件事。当时心中的浮躁和怨气早已经淹没了我自己。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当我早上来这观赏黄河,我大概会震惊于这浑黄的河水中的魂魄吧。
      回到陷车处,尽管再有感悟,还是不得不面对一片狼藉的现实,垫石头、木板,甚至轮毂绑上木条我都尝试过了,大概是运气不好,更可能是我自己经验不足,无果。或许是我把后备箱打开的原因,在白天,也终于有好心人看到了岔路里无助的我。第一个停车的大哥表示不好搞,谢过他之后,我几乎要失去希望了,一大早忙活了三个小时,除了满裤子的沙土,换来的只是越来越差的情况。第二个停车的大哥,奇迹般地在河滩那里找到一根塑料绳,愿意帮我拉一把,他们车上两人,一人开,一人在下面指挥,两辆车的引擎轰鸣着,在他的车轮略打滑了一下后,我的车终于缓缓从沙坑中移动了出来,那一刻,我几乎喜极而泣。虽然两个大哥表示什么都不要,但是为了这份相遇之恩,我当时最朴素的想法就是给他们送点东西。但是巡视一圈自己艰苦朴素的后座和后备箱,几乎可以说是空空如也。突然我瞥到了在铁佛寺买的布老虎和一个老虎沙包。两个大哥一个是河南人,一个是陕西人,住附近,算是平时随便来转转,“你们一人一个”,他们挥着手说不要,不要。在他关上后备箱时,我把两只小老虎丢进了他们的后备箱。大哥说后面还有个更好的观景台,招呼我开车一起去看。
      开车几分钟,就是一个下到黄河边的水泥路,这里修了一个规模颇大的观景台,我们两辆车在岸边停妥,大哥下车跟我说“来这里,多好!”,是啊,当时的一念之差,让我忙活了一个晚上,此刻太阳高高挂在了中天,照得黄河的河面一片波光粼粼。天空中云卷云舒,刮起的风吹动河岸枝桠上的叶子嘶嘶作响。看近处,黄河是黄色的,但往远处眺望,黄河有点呈现灰色,和远处的山、天际的云相融了。北面有一座高高的桥,跨过了黄河。我们三个人倚着岸边的柱子,静静看着黄河。
      观景台也有车子停下观景,我和两个大哥聊了一会儿,那个河南的大哥比较健谈,他问我说“你都是一个人?”我说是:“是,习惯了。”说“真好,我们年轻的时候,没有你们的条件”。黄河缓缓流淌着,望着黄河的我,我到底要在我的青春中留下些什么,我这样想。我邀请他们一起吃个中饭,可惜没能成行。
      我一直是比较腼腆的人,但临分别时,还是邀请大哥一起拍了合影。我加了他的微信,叫“简单就好”,头像是一个黑白的老肖像,肖像中的年轻人戴着一顶海军的帽子,做着一个指挥的手势,脸上表情坚毅,眉眼间洋溢着一种英气,恍然间有点不像眼前这个发福的大叔,细看照片中这张脸,却又觉得这张肖像是无比的传神,尽管照片已经那么模糊,像是翻拍了一张报纸上的图片。“您以前是当兵的?”,“是”,这是我们道别前我有印象的最后一句话了。他曾在海洋的巨浪里弄潮,也似乎要在此刻教会我这宽广的黄河水面波涛中是有些什么道理。
      又是起风的一天,风儿吹过黄河的河道,卷起尘烟阵阵。虽然见了黄河魂,但是黄河魂到底是什么,我想我将继续踏上这条沿黄之路,我想我将追寻到底。

4月13日于延安
8月11日于重庆
'Tis not too late to seek a newer world.
Push off, and sitting well in order smite
The sounding furrows; for my purpose holds
To sail beyond the sunset, and the baths
Of all the western stars, until I die.